第四会
驼斗
拉骆驼,起五更,踏步第三省。
上场子,抓骆驼,北风灌脖领。
你看看,这就是,拉骆驼,
才不是个营生……
——驼户歌
这一夜,我最想招的,是木鱼妹,但才一持咒,却来了一群骆驼客。他们有着太多的话题,毕竟寂寞百年了。他们的每一种记忆,都想讲述那时的故事。
夜仍是寒凉,看着那星星点点的光团,我感到夜气太阴了些。虽然这时候的黄蜡烛可有可无,我还是点燃了它。那光一亮,星光就隐了。同时隐了的,还有那一个个想倾诉的灵魂。
我费了很大的气力,才阻止了那些想倾诉的灵魂,他们的声音很燥,眼见的仍有热恼。我明明知道,他们最需要的,是能聆听的人。他们更需要的,是一个不仅能聆听还能理解他们的人。在他们眼中,我当然是上好人选,但我这一番来,不是为了当一个无原则的聆听者。我想知道的,仍是那个野狐岭的驼队故事。
我说好了好了,日子长似树叶儿,你们还有机会。以后吧,以后吧。你们谁要是想讲自己的故事,以后可以来找我,但在这些天,我们还是紧凑一些,专门谈那个野狐岭的故事。
一个凉州人形容为“柱顶石”的壮汉开口了——他一开口,我马上就发现了他的形象,我是通过读那些骆驼客的心来读他的。在那些幽魂的记忆里,对壮汉有着清晰的印象——他叫别噪了,别噪了,屌都聒麻了。你们先夹嘴,我先说吧。
他就是陆富基。
那些声波渐渐息了,陆富基开口了——
一、陆富基说1
那次噩梦般的旅行,最初跟任何一次起场没啥两样。半后晌起场,行上一夜,也就四五十里路后,在窝铺或是驼场里歇息。那最初的行程,大多在驼道上。所谓驼道,就是那一个个驼场或是绿洲连起来的点。一切都显得很规矩,看不出啥出彩的地方。……那真的是一日等于百年啊。
记得上次,飞卿给你介绍过窝铺了。那窝铺,都大同小异。你知道了一个,也就知道了百个,我就不再多嘴了。
那三个多月中,我们一直惧怕的沙眉虎并没有出现,甚至连小毛贼也很少见,唯一的意外就是木鱼妹带了麝香。在某个露宿在野外的夜晚,她的帐篷里爬满了蛇。好在不是毒蛇,是那种肉肉的红红的蛇。蛇很多,闹嚷嚷像在过节,它们发出鸟鸣般的叫。我不知道蛇还能发出那种叫声。那丫头却在熟睡。飞卿被那种叫声惊醒后,举个马灯,去那帐篷。你知道,这号事是大把式管的,一般把式是不会做的。他们都是壮汉,深夜进女人的帐篷,咋说都不是光彩事。呵呵,当然,我不要紧,我早不想那种男儿女儿的事了。便是在年轻时,我也对那事很淡,没办法,天生的。
当飞卿告诉我那帐篷传出怪声的时候,我还怪他多事呢。女人是生来会发声的。对这种事,我们驼把式不好说啥,我们管不了别人屌长毛短的事,我们只管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到的地方。他们愿意干啥,只要在不违背安全原则的前提下,我们真不好说啥。我只能管住驼把式。不,我甚至只能管住我们汉驼队里的驼把式,至于蒙驼队里的人,有他们自己的大把式管。
进了大沙漠不久,蒙汉驼队就合在一起了,我说过,合在一起有不方便的地方,比如,驼一多,水呀草呀就不好解决。但我们灵活一些,选栖息地的时候,不要离得太远就成。合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土匪不敢骚扰,你想,大帮响铃,绵延好几里,一般的毛贼一见,头都不敢往外伸的。再说,几乎所有把式都是大气力,每日里搓揉的,都是二百四十斤开外的驮子,日久天长,都有一把子神力。而且大部分驼户还会几手拳脚,寻常毛贼,借他几个胆子,也不敢前来碰咱。
但驼队一大,问题也多了,首先得选个大把式,这大把式,是两家驼队的大把式。汉驼选飞卿,蒙驼选巴特尔,选了几场,还是飞卿当了。因为要是遇上些不太好断的事,一切就由这大把式说了算,有了这大把式,蒙也罢,汉也罢,都等于合成个大驼队了。
飞卿安顿好汉驼户,无论遇上啥事,咱都让让,倒也没遇上大事。
所以,听到飞卿说那帐篷里发出怪声时,我就怨他多事。因为,难保蒙驼队里没个风流鬼啥的在那里闹出点响动。这号事,睁只眼,闭只眼吧。我瞧那木鱼妹,本就不是个省心的主儿,她老是瞟马在波。大嘴却老瞅她。幸好马在波一副懒洋洋的模样,要是他也有个儿马性子,跟大嘴计较,就会有好戏看了。
我对飞卿说,只要不是你闹出那响动,别管他。我说,大不了,到罗刹时,驼队里多出几个娃儿。除了这,再能有个啥大事?
飞卿却说,那怪叫,不是人声,是一种动物叫。
果然,我们才到帐篷门口,就听到木鱼妹惊极的颤音。呀,蛇!蛇!
我们就扑了进去。我们看到了满地的赤练蛇,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赤练蛇,反正我就那样叫它。飞卿就弯了腰,将那一条条肉肉的东西扔出帐篷。
我大叫,快点马灯!
很快,把式们都拥了来。那木鱼妹早软在飞卿怀里了,说不清是不是吓晕了。
飞卿说,鞭子抽!
把式祁禄就扬起鞭来,你要知道,对付蛇最好的武器就是鞭子,力大的,一抽,蛇就成两截了。
不消半个时辰,帐篷里的蛇都成了几截。
经了这一宵,木鱼妹身上再也不敢带麝香了。因为蛇最喜欢麝香了,一有那玩意儿,蛇就会赶集似的游了来。每次睡觉前,我都会在烟锅里抓些烟屎,叫她放在头侧。自那后,毒虫再也没进过她的帐篷。
在我的印象里,那三个月里,这几乎是印象最深的一件事。
当然,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最深刻的事。比如,要是你在某夜偷了情,那事儿当然就最深刻了。我的意思是说,对于驼队来说,那三个多月,真的跟以前起场后的任何一天没有太大的区别。
生活其实就是这样。
我当了几十年驼户,算来在包绥路上也走了不下百十趟,但能记住的事,也不过就那么不多的几件。
在我的印象里,真正难忘的事,还是从进了野狐岭开始的。
2
我们住了百十次窝铺,才进了野狐岭。它是沙漠中的一个所在。相传,这儿有很多狐子,我们去时,狐子不见了。虽然叫岭,其实也很是寻常,也是沙山沙谷相间,跟别处相比,地势跌宕得大了些。
对野狐岭,我一向不赞成进。我倒是宁愿绕远一些走。虽然多走个几百里,可稳妥。因为,我的小名就叫沙狐。到那儿,我会犯地名。我迷信这。你可能听说过,凤雏庞统就死在落凤坡,白虎星薛仁贵就死在白虎关。这号事,不可不信,不可全信。但我没有力阻。一来,穿越野狐岭,真的是一条捷径,历史上的一些驼队就是打这儿进入罗刹的。当然,因为干旱缺水,因为路径太杂容易迷路,还因为据说有魔鬼啥的,那儿死了好些驼。
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野狐岭的。那时,凉州娃儿都会唱一个口歌儿:“野狐岭下木鱼谷,阴魂九沟八涝池,胡家磨坊下取钥匙。”据老人讲,野狐岭里有很多财宝,有灵性,长着腿,谁家运红,就会往谁家走。在老人们的传说里,马家的财,就是从野狐岭来的。说是某夜,有人见一串大车沿山而来,要从他的麦地里经过,他不让过。那人说,我要给马家送财哩,你咋不让过?那人要给他一挂车马,他却想要更多的。送财的恼了,一扬鞭,车队呼啸而过,那人在急乱之中,从车上抓了一块砖头。到了次日,他发现那砖头,竟然是金的。
因为有了这个传说,好些驼户都想进野狐岭。怪的是,飞卿竟也赞同了。
就这样,我们进了野狐岭。把式们只记着那个财宝的说法,却忘了另一种传说。野狐岭很怪,老是出一些怪里怪气的事,好些驼队就迷在里面了。因为这个原因,也有人叫它殇驼谷,但因这名字不吉,大家都不去叫它。
现在,我也不说谁对谁错这号话了。对的也罢,错的也罢,最终的结局,其实是一样的。一切,只有暂时的对错,一将它放到长一些的时段里,就发现,啥也是一样的。因为所有的对也罢,错也罢,终究都过去了。
去野狐岭的路多戈壁,那不是寻常的戈壁,而是黑戈壁。你也许没有见过那种遍天遍地的黑石头铺成的戈壁。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呀,日头爷一照,那黑就能眩晕你的脑袋。
在那块黑戈壁上,我们走了三天。虽然在我的印象里,那三天跟无数次起场后的日子一样,但我还是在三天后发现了异样。因为好多驼掌,被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石头戳烂了。
为了保护驼掌,巴特尔弄了好些牛皮,给驼做了掌套。他的心当然是好的,可是,就是他的做法,让整个驼队瘫痪了。
驼们在行进的时候,溅起了许多石子,那些被神秘力量裹挟的石子飞进了掌套。这一点,驼把式们并不知道。于是,几天过去,所有的驼都卧在野狐岭里不再前行了。
那窝在掌套里的石子,几乎弄烂了所有的驼掌。
我记得,噩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。
——摘自《野狐岭》雪漠著人民文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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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野狐岭》宣传片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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