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小博曰：文人风骚，自古而然。情动于中而发于言，吟诗而风之，作赋而骚之。诗缘情而绮靡，赋体物而浏亮。嗟夫！文人之风骚也，尔父母知之乎？1上世纪二十年代，某个中国青年女作家去美国游学，却不慎患病，好多同学和朋友都去探望她，然后对这个身单体弱病恹恹的年轻女性表示了极大的同情。同时，对这个有可能英年早逝的风华才女表示出了极大的惋惜。然而，若干年后，这些看望她的同学和朋友都早已亡故，女作家却依然坚挺地活到了九十九。有个男作家和该女作家关系很铁，两人以“老弟”、“老姐”相称，且都是文坛响当当的人物。男作家生性忧郁，寡言少语，也是经常患病。女作家疼惜老弟，嘱托他一定要乐观向上，内心隐隐然地担忧老弟天不假年。结果，老弟比老姐活的还长，活到了一百多。这个女作家叫冰心，这个男作家叫巴金。由此，本人冒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。人的生理心理机制十分奇特，当我们很诚恳地盼望别人快乐企盼他人乐观时，殊不知，对某些人来说，忧郁、悲观恰恰是他们的需要。或者换句话说，忧郁、悲观，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。扩而大之，对某些人来说，一脸懵逼、两眼发呆对他们也是一种享受。再极端一些，对一些人来说，“作死”，对他们也是一种需要，一种享受。譬如——2《左传·成公十年》写了晋景公的死。事情的简要经过是这样的：有一天，晋景公生病，晚上做了一个恶梦，这可把他吓毁了。醒后便召来巫师桑田巫询问，桑田巫掐指一算，直言他将吃不到明年的新麦了。不久，晋景公病情加重，更慌了，便向秦国求医。秦桓公派名医医缓前来诊治。医缓来后，也直言晋景公的疾病已入肓膏之间，没救了。景公认为他是良医，并赠以厚礼送他回国。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六月，晋景公想吃新麦做的饭，就令人献上新麦，又找人用新麦子做好饭。晋景公让桑田巫看着新麦做的饭，对桑田巫说，“你这个臭傻逼！看见寡人能吃到新麦子了吗？！”大手一挥，命人将其杀掉。血淋淋的事情刚办完，晋景公就准备吃饭，突然感到肚子涨，便去上厕所。没想到他用力过猛，厕所也是豆腐渣工程，他竟然掉进去了。人们见他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，就到厕所找。结果发现晋景公已经被淹死在茅坑里了。（“将食，涨，如厕，陷而卒。”《左传·成公十年》）不知道有没有史学家考证过，晋景公所上的那个茅坑，是因为垂直距离太高了，掉进去爬不上来了呢？还是因为粪坑粪水太深，而晋景公又不会游泳呢？不作死就不会死，信然。写到这里，本人又冒出一个不成熟的想法。文言文很重要的魅力，在于它的节奏和意境，而节奏很重要的一点，在于动词的运用，比如“将食，涨，如厕，陷而卒。”这短短八个字，用了五个动词“食”、“涨”、“如”、“陷”、“卒”，极其生动地描述出了晋景公闷声作大死的高潮部分，可谓字字珠玑矣。再比如伟大的《史记》，很多精彩段落都是因为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动词，比如“项庄舞剑、意在沛公”、“士为知己者死、女为悦己者容”、“图穷而匕首见”，使句子有活力而且非常有张力。3说到文言文的魅力，除了节奏，还有意境。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在《拉奥孔》中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限，在中国诗人这里是可以随脚出入的。莱辛认为，对于美，想象性的艺术比写实性的艺术更为擅长。比如，古希腊盲诗人荷马在史诗《伊利亚特》中描写海伦之美时，只字不提海伦眉毛如何如何诱人，眼睛如何如何电人，嘴角如何如何撩人，只是借一帮不想战争而又刚刚看见海伦美貌的老头子们的口吻说：“为了她，他么的再打几十年也值得！”再比如高尔基在《马卡尔·楚德拉》中表现主人公马卡尔·楚德拉的美时，说“她的美丽不能用语言表达，只能用小提琴拉出来”。总的来说，这种美学规则，强调大美至美不能直接呈现，而要调动人们的想象，由人们的想象来填补。由这种美学规则牵带出的艺术技巧，对于中国古代诗人们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，或者对他们来说是不自觉的，天性使然的。《诗经·卫风·硕人》中的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。螓首蛾眉。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李延年“北方有佳人，绝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，再顾倾人国。”曹植《洛神赋》“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。荣曜秋菊，华茂春松。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，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”、“体迅飞凫，飘忽若神。凌波微步，罗袜生尘”……当然，最大程度突破诗与画的界限，甚至达到“诗中有画，画中有诗”的境界的，自然要推王维。“落花寂寂啼山鸟，杨柳青青渡水人”、“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”、“白云回望合，青霭入看无”、“大漠孤烟直、长河落日圆”、“明月松间照、清泉石上流”之类，是诗，更是画。可惜的是，王维传世的画作几乎没有一件是公认的真迹。4既然提到了绘画，不妨讲讲元代大画家倪瓒的洁癖逸事。倪瓒，号云林子，后世因此尊称其为倪云林。他和清初的朱耷（又号八大山人、雪个等）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中国古代画家。如果说朱耷是用枯枝、残叶、怪石、朽木、衰草、败荷、寒江、冷眼勾勒出一个个桀骜不驯的精神小天地，那么倪云林则是用独有的“折带皴”技法，描绘出一幕幕幽秀旷逸，逸气横生的疏旷境界。作为将文人画推向成熟的几个关键画家之一，倪云林和王蒙、吴镇、黄公望并称“元四家”，而我最喜欢他。顾元庆的《云林遗事》记载了不少倪瓒的洁癖趣事，比如“高层厕所”——厕所一般是家中比较脏乱差的地方之一，如厕当然是很难摆到桌面上来讲的事情。然而，倪云林既然贵为洁癖人士，当然格外注重厕所的位置和卫生。他家的厕所“以高楼为之”，高楼下面有一个敞口的木格子，里面装着许多鹅毛。每当上厕所的时候，需要先爬到高楼上。排泄物掉到木格子里，又轻又软的鹅毛会马上飞起，将排泄物覆盖住。倪瓒在上面如厕，仆人就在木格子边上守候。见到主人如厕完毕，立刻换上新的木格子和新的鹅毛，以保证厕所环境整洁，气味芬芳。它不香吗？再比如——太爱干净，少近女色（这算洁癖嘛？！）——倪瓒的洁癖如此之深，竟然对男女之事也深恶痛绝，一辈子没有娶妻。可是朋友们一道聚会，也难免要请几个歌姬舞女来助兴。一个名叫杨廉夫的朋友想出了一个玩乐的法子：脱掉妓女的一只鞋，把酒杯放在鞋里，名曰“鞋杯”，让宾客们拿着鞋杯轮流喝酒。倪瓒见到这种玩法，大呼：“龌龊！龌龊！”说罢拂袖而去。歌姬赵买儿一度很受倪瓒的宠爱，去倪瓒的家中过夜。到了家里，倪瓒的洁癖又开始大发作：先让赵买儿去洗澡。洗完澡后，倪瓒在赵买儿身上摸摸，觉得洗得不干净，便命令赵买儿：再去洗一遍。洗完回来，倪瓒又摸摸，好像还是不干净：再去洗一遍。再去洗一遍。再去洗。再洗。洗……终于，倪瓒下令：现在不用洗了。怎么了？天亮了，你走吧。从此以后，赵买儿逢人就谈起这个让她洗了一通宵澡的“骚客”，一谈就笑得直不起腰来。5中国古代，很多大佬级别的人物出行都是很讲究的，比如，孔子喜欢坐牛车，阮籍喜欢骑驴，张岱喜欢坐船。孔子坐牛车是去周游列国，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吃闭门羹，沿途也有诸多逸闻趣事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——“孔子适郑，与弟子相失，孔子独立东郭门。郑人或谓子贡曰：‘东门有人，其颊似尧，其项类皋陶，其肩类子产，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，累累若丧家之狗。’子贡以实告孔子。孔子欣然笑曰：‘形状，末也。而谓似丧家之狗，然哉！然哉！’”孔夫子五十五岁的时候，还像年轻人一样，在燥热的理想主义推动下周游列国，虽然到处碰壁却不愿轻易放弃。当他到了郑国，与弟子们走散了，一个人站在郑国都城东门。子贡找孔夫子，有人对他说：“东门有个人，他的额头像唐尧，脖子像皋陶，肩膀像子产，可是从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，一副狼狈不堪、没精打采的样子，真像一条丧家狗。”见到孔夫子后，子贡原话转述给了自己的孔老师。如果是后世的儒者，别人形容自己是丧家购，估计早就恼了，可孔夫子却“大度、坦然”地予以承认，说道：“他形容我的相貌，不一定对，但说我像条丧家狗，对极了，对极了！”阮籍属于那种“爷想做两天官，绝不会做三天”的放浪之人。有一次他漫不经心地对司马昭说：“我曾经到山东的东平游玩过，很喜欢那儿的风土人情。”司马昭一听，就让他到东平去做官了。阮籍骑着驴屁颠屁颠到了东平，三下五除二，结果十天就把活都干完了，然后觉得没意思又跑路了。另一个豪放大人物李白对阮籍做官的这种潇洒劲头就极为钦佩，曾写诗道：阮籍为太守，乘驴上东平。判竹十余日，一朝化风清。张岱喜欢坐船，一坨人坐船难免得吹牛逼扯淡，于是他说：“天下学问，惟夜航船最难对付。”后来他还写了一部很有生活趣味的作品《夜航船》，里边记载了很多好玩的事情。比如写大文豪韩愈华山脱险——“韩昌黎夏日登华山之岭，顾见其险绝，恐栗，度不可下，据崖大哭，掷遗书为诀。华阴令搭木架数层，绐其醉，以毡裹缒下之。”说的是有一年月黑风高的夏日晚上，韩愈美滋滋登上了华山的高峰，回头一看，山势险绝，吓得瑟瑟发抖。他想着自己可能下不去了，倚靠着山崖大哭起来，还写了一封遗书扔下山崖作为诀别。最后华阴县令搭了许多层积木，骗韩愈喝醉了，然后用毛毡包裹用绳子拴住才把韩愈放下来。大文豪感动哭了吗？并没有，他是吓哭的。6文人之风骚，还体现在溜须拍马或者嬉笑怒骂上。《屁颂》是我国明代政治家、文学家赵南星编写的一部著名的笑话故事集《笑赞》中的一则笑话。这篇小短文，可谓拍马屁之绝唱，讲述了一个秀才因拍一个马屁而增寿十年的故事。原文：一秀才数尽①，去见阎王，阎王偶放一屁，秀才即献屁颂一篇曰:"高耸金臀，弘宣宝气，依稀乎丝竹②之音，仿弗乎麝兰③之味，臣立下风，不胜馨香之至。"阎王大喜，增寿十年，即时放回阳间。十年限满，再见阎王。此秀才志气舒展，望森罗殿摇摆而上，阎王问是何人，小鬼回曰:"就是那个做屁文章的秀才。"赞曰:"此秀才闻屁献诊谄，苟延性命，亦无耻之甚矣，优胜唐时郭霸④，以尝粪而求富者，所谓遗臭万年者也。”小博注：①尽:快死了。②丝竹:弦乐和管乐，代指音乐。③麝兰:麝香，兰花。④郭霸:指武则天时的佞臣郭弘霸。他为求富贵，曾替魏元忠、来俊臣尝粪。郭霸绝对是古今中外拍马屁的第一人。为了拍马屁他居然连上司的大便都吃！为了往上爬他不惜谄媚夺了李家天下的武则天，靠着“抽其筋，食其肉，饮其血，绝其髓”的表忠心语录，当上了御史，从此成为武则天的酷吏、鹰犬。说到武则天，不得不提一下骆宾王写的《为徐敬业讨武曌檄》，《古文观止》里收录了这篇奇文。骆宾王何许人也？就是那个七岁还穿开裆裤却能写出“鹅鹅鹅，曲项向天歌”的那个神童。嗣圣元年（），武则天废掉刚登基的中宗李显，另立李旦为帝，自己临朝称制，为进一步自己登位称帝作准备。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武氏，骆宾王投在徐敬业幕下，撰写了这篇洋洋洒洒气势雄伟的檄文。文章不算长，不妨全摘录之：伪临朝武氏者，性非和顺，地实寒微。昔充太宗下陈，曾以更衣入侍。洎乎晚节，秽乱春宫。潜隐先帝之私，阴图后庭之嬖。入门见嫉，蛾眉不肯让人；掩袖工谗，狐媚偏能惑主。践元后于翚翟，陷吾君于聚麀。加以虺蜴为心，豺狼成性，近狎邪僻，残害忠良，杀姊屠兄，弑君鸩母。人神之所同嫉，天地之所不容。犹复包藏祸心，窥窃神器。君之爱子，幽之于别宫；贼之宗盟，委之以重任。呜呼！霍子孟之不作，朱虚侯之已亡。燕啄皇孙，知汉祚之将尽；龙漦帝后，识夏庭之遽衰。敬业皇唐旧臣，公侯冢子。奉先君之成业，荷本朝之厚恩。宋微子之兴悲，良有以也；袁君山之流涕，岂徒然哉！是用气愤风云，志安社稷。因天下之失望，顺宇内之推心，爰举义旗，誓清妖孽。南连百越，北尽三河，铁骑成群，玉轴相接。海陵红粟，仓储之积靡穷；江浦黄旗，匡复之功何远？班声动而北风起，剑气冲而南斗平。喑呜则山岳崩颓，叱咤则风云变色。以此制敌，何敌不摧；以此攻城，何城不克！公等或居汉位，或协周亲，或膺重寄于话言，或受顾命于宣室。言犹在耳，忠岂忘心？一抔之土未干，六尺之孤安在？倘能转祸为福，送往事居，共立勤王之勋，无废旧君之命，凡诸爵赏，同指山河。若其眷恋穷城，徘徊歧路，坐昧先机之兆，必贻后至之诛。试看今日之域中，竟是谁家之天下！四六骈文，对仗工整，又犀利无比，读来令人不禁拍桌子叫绝！据说，武则天看到这篇誊骂自己的文章，非但不生气，还十分赞许，并表示如此人才不能为我所用，真是惜哉哀哉痛哉！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等待秋雨

您的阅读就是最大的赞赏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