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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过于爱茶，并且从事与之相关的研究与写作，以至于生命中的每一刻几乎都与之有关。但我常常只享受二分之一的茶味，给自己的感官留存一些空白与期许，不至于因爱茶，让味觉过于疲惫。
闫翼峰摄
什么是二分之一的茶味呢？我们所感受到的茶味中的美好，是由味道跟气味组成的，相对应我们的感官就是口腔与鼻腔。借由口腔中的味蕾感受茶中的甜、苦、酸、咸、鲜，并且通过单宁带来的收敛跟刺激感，来分辨茶味背后的品种、天气、工艺、仓储等诸多因素。再由上鼻腔中的嗅觉神经，辨别不同的香气。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味道，其中百分之80%是由嗅觉传达的。二分之一的茶味，即只闻其香不尝其味。
在初涉茶味的时候，经常为了猎奇，大量饮茶，将自己“喝醉”。尤其是刚刚学习制作岩茶的那个阶段，每天熬到清晨茶叶做好，总要坐下来将那些火气十足的毛茶一杯杯地喝下去，常常喝得肠胃过负，却因不习惯像审评茶叶、咖啡、红酒那样吐出来，而导致身体不适。
慢慢才发现，通过经验的积累，只闻茶香即可知道大概，而“喝”只是最后确认的那一步。于是在次年，岩茶制作的时候不再喝毛茶，而是通过闻来判断昨晚茶叶制作工艺的优劣跟品质的大概。当然，前提是有一定实践基础的积累跟对味觉的敏感。
闫翼峰摄
刚开始，我的茶农朋友十分抵触，觉得这种做法过于草率。于是在一个岩茶制作结束的清晨，他拿来了五种昨晚制作好的岩茶给我盲品。一行刚刚劳作结束、疲惫不堪的茶工，看有这样的挑战也精神起来。
茶农朋友谨慎地调整着五杯不同人制作的岩茶，然后小心地冲泡好，让我逐一开始闻。一杯杯地闻过去，有的粗糙而急躁，香气里有因为制作经验不足造成的青气；有的过于沉稳，像压根儿只是走过制作流程但是对茶毫无兴趣的人；有的气味优雅，像是某种复杂却难说清的花香。我依靠嗅觉与逻辑判断，将一杯推出去说：“这是刘文做的。”刘文是茶厂制茶师傅里，手艺好且对香气有追求的一位。茶农朋友不动声色的问：“为什么？”我说：“他喜欢养花，而且制作时候心细手稳，因此茶味总是追求某种复杂的花香才终止。”他看看我，然后说：“你肯定看到了我放置的位置，才这样说。”于是他让我离开现场，等他招呼再回来重新盲品。过了一会儿，刚才的五种茶被他重新冲泡跟调换了位置。我又一杯杯地闻过去，之后笃定地推出了一杯说：“这是刘文做的。”包括他在内，在场的所有人都诧异我的精准。那一杯确实还是那个叫作刘文的茶师傅制作的武夷岩茶。在此之后，他们允许我只闻毛茶的香气，不喝进去，因此我的肠胃在那儿以后也再没有之前的不适了。
闫翼峰摄
看来神乎其神的事情，其实就是嗅觉跟经验积累的逻辑判断促成的相对精准的结果。在葡萄酒品评的过程中，品尝的顺序是，先观色，再闻香，最后品尝酒的味道。而葡萄酒杯的设计，也是按照这样的感官顺序进行的。透明的玻璃可以让饮者未品尝之前看到色泽；拉长的杯身可以聚拢香气，在喝到嘴里之前，先通过拉高的杯体闻到杯中所容纳液体的味道；最后一个步骤才是喝进去。也就是说，在喝进去之前，品尝的人已经掌握了二分之一的答案。
在此之后，慢慢发现自己爱茶，多数是爱茶里复杂多变的味道，而喝逐渐变得无关紧要。当然这前提是，已经阅历了足够多的好茶而变得渐渐失去对茶汤的占有欲。这有点像味觉的柏拉图，对茶味的占有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。恰因为这样，喝茶的乐趣突然变得多维起来，也因此收获了不同领域的好友。我们在说茶，却并没有喝茶，这二分之一的茶味因此变得有趣。
闫翼峰摄
是不是娴熟的制茶大师，就能笃定掌握茶里二分之一的香气呢？我的答案是——不一定！特别容易笃信大师的当下，也是制茶宗匠极容易陨落的时代。当下的制茶大师，多已经过了中年或者步入老年了。在他们所经历的年代里，对茶香的追求与现在极不相同。于是才会出现岩茶里的高火茶的流行，甚至有一种明显瑕疵的味道，却被称为“炭香”“火香”。试问，那些动辄几千上万的岩茶，被购买回来就是为了追求里面薪柴的味道么？
茶叶焙火，不止存在于乌龙茶的制作过程中。在没有电烤箱的年代，茶叶的干燥都得经由柴或者炭，在那样的生产条件下，掌握不好的话，烘干介质的味道极容易被茶吸收。在茶叶滞销的时候，就需要给茶焙足了火以防止茶叶发霉变质导致的经济损失。那个时间段过来的制茶师傅，对生活中多样的香气缺少认知，更多地还停留在老体系里刻板而模糊的形容，因此而产生了很多玄妙莫测的描述味道的词汇，例如““岩韵”“观音韵”“猴韵”“祁门香”。这些近乎同时代的形容词，都有一个共同之处——大多数人绝对搞不懂这到底是什么香气。
如果按照以上的逻辑，波尔多红酒应该叫作”波韵“，勃艮第葡萄酒也别细分什么金丘、夜丘区，而应该叫作“勃韵”，而甜美的气泡酒莫斯卡多，也不用细化到麝香葡萄的品种香，而应该遵从它的产地叫作“意大利香”。一样的道理反置到葡萄酒里，就会让人捧腹。因此我拒绝盲从那些已经老迈得感官都退化的大师的形容词，将那品茶二分之一香气的权利还给自己。
闫翼峰摄
就像宝格丽绿茶调的香水里，并没有茶，却能让人感受其香气的翠意而向往神秘的东方文化；爱马仕的“尼罗河花园”并没有芒果的香气，却让人感受到尼罗河沿岸的热带温度造就的复杂香氛。爱茶人的生活里，当然也可以没有茶汤即得茶味。就像调香师艾列纳，在灵感匮乏的时候探进水果摊的鼻子一样，你绝不可放弃这人生中独一无二的、二分之一茶味的权利。
你的人生够丰富，那并未饮入的二分之一香气就会随之多元。气味即文字，芬芳为文学，艾列纳说得没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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